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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書推薦 / 宛如昨日(簡媜《紅嬰仔》經典版序)

簡媜《紅嬰仔》經典版序

宛如昨日

  時光烘焙著我們,時而高溫煎烤時而急凍冷藏;一眨眼,十四個年頭在冷熱之間蒸發了,當年意外來報到的紅嬰兒,如今已長成翩翩少年。當一個媽實在不容易。

  梅雨在窗外低吟的此刻,重讀十一年前書寫的這本「母愛帳簿」,竟興起忽而清醒忽而癡迷的醉意。清醒是,字裡行間保留的「育嬰現場」一經閱讀都又重現了,歷歷在目。癡迷是,我仍是這副身驅,照理說育嬰過程的劬勞應該牢牢記得才對,怎麼那些疲累感都不見了,煙散了,全部換算成對身旁這個翩翩少年的讚嘆。可見不僅為母則強,做了媽,腦內多了一部時光匯率換算機,光陰似箭,那些箭被母親的手熔鑄了,換算成孩子身上的青春。因而,十四年這數字給我的第一個反應不是我變老了,而是我的孩子長大了。

  在我的寫作圖譜上,這本書也標誌了不可替代、不能重返的人生驛站;在這之前,我是個單騎,獨自策馬夜行,崖邊幽谷,任性遊憩。在這之後,是個駕四輪馬車往幸福村莊趕路的車夫,車上有一掛身家性命,不僅不可涉險且要練就幾拳以便跟半路衝出的盜匪扭打。一個嬰兒,改變的何止是一個女人的身材,更是那從未經驗的一種咬牙切齒觀看社會、恨鐵不成鋼的視角。名義上,我多了一個孩子,實質上,我也多了一個自己。正因為視野不同,《紅嬰仔》之後才有《天涯海角》的書寫企圖,那種激越的書寫情緒於今想來仍舊鮮明。

  書裡只寫到小紅嬰兩歲便收筆了,在不同場合總有人問我︰「他後來呢?」我總是故作天真說︰「後來就三歲四歲五歲一直長嘛!」問的人想知道有沒有續集,寫的人斬釘截鐵地知道這種書只能寫一次。

  然而,既然是新版,不妨稍稍交代「搖錢樹」﹙後來改稱姚頭丸﹚現況。為了小修內容,我問這位十四歲少年︰「書裡把你的名字寫出來,當年你還小無所謂,現在你大了,要尊重你的想法,你介不介意?如果介意的話,我把名字拿掉。」他說︰「不介意。」我又問︰「讓別人知道你是我兒子,會不會有壓力?」他說︰「不會啊!」我說︰「很好。你的人生是你的,我的人生是我的,不需要有壓力。」

  三歲以後的他度過一段頗漫長的多災多病期,吃過的藥比糖果還多。這使得我們完全修改對他的學習期待,正常的三餐與持之以恆的運動早已凌駕學科成為他的日課,即使是進入國中階段,基測烽煙處處飄揚,他仍然過著不補習、放學後打球一小時、回家有一頓均衡晚餐、晚間十點以前上床的標準作息。不正常的教育體制需要老師、家長鼎力支持才能繼續不正常下去,我們選擇另一條自認為正常的小徑,走得很開心。所幸,課內課外的學習他都能自理,也能保持不錯的狀態。每天晚餐桌上,這傢伙有講不完的、天南地北的話題,跟父母很親,嘴裡常說︰「媽媽,謝謝妳配合。」我對他說︰「你真是一個很棒的兒子耶!」

  有趣的是,擔任母職有助於提升我的「社會地位」——僅限於婚嫁喜慶場合。我多次受邀在婚禮上擔任介紹人及貴賓致辭,除了期許新人攜手共修婚姻學分,不免也要肩負社會使命、當內政部志工來一段「置入性行銷」,為急遽下滑的出生率增一塊煞車皮。姚頭丸出生那年,一年還有三十萬個紅嬰仔來報到,現在一年不到二十萬,台灣已成為全世界低出生率國家之一。報載,台北市二○○九年的新生兒數跌破兩萬,產婦均齡為三十二點一歲。不結婚只同居或是結婚不生子,已蔚為當代潮流。君不見,河堤邊草地上,抱著美容院整理過的小寵狗的年輕人多過推娃娃車的熊貓臉父母,而周邊友人家中子女年過三十五不婚不嫁沒動靜的大有人在,那些沒膽父母只敢在背後嘆氣、著急、嚴辭批評,卻不敢明著問。家庭概念正在瓦解,小家庭已經夠小了,現在乾脆把屋簷拆了,成就無限大的「個人樂活主義」。這本是多元社會個人選擇,但當多數人做這種選擇,就形成社會問題了。無怪乎政府要發獎金鼓勵早生、多生,北市將發放每胎兩萬元以資鼓勵。在我看來成效不大,不婚不生的年輕人固然有的考量經濟,但也有不少無關乎錢財;區區兩萬獎金不夠買一只LV包,重賞之下都不見得有勇夫,更何況只給一張糖果紙。說到此,我心中始終有個小疑慮,是不是當年《紅嬰仔》寫得太逼真了,嚇壞我的女性讀者,間接讓她們不敢獻身於生產大隊。若是如此,就罪過了。所以,只要有機會握著麥克風對新人祝福,我就渾然忘我,彷彿頭插紅花手擒紅絹帕、胖乎乎笑瞇瞇之古代媒婆附身,期許新人要「救國救民,踴躍用兵」,並誦唸「做人口號」︰「一個嫌太少,兩個不夠好,三個不算多,四個笑呵呵,五個真美妙,六個很驕傲。」但這口號徒具娛樂效果,起不了鞭策作用。

  令我意想不到的,我的讀者也以這本書做了分界。有個喜愛我的早年作品的女性讀友,看到我走入「結婚生子」這條在她眼中形同背叛現代女性獨立自主誓言的路,從此不看我的書。我得知此事,甚感無辜,卻也十分敬佩有人如此捍衛信仰。但我畢竟是個心胸狹隘的人,暗地祝福有一匹文武雙全、才貌過人的黑馬竄入她那號稱銅牆鐵壁的地窖,讓她迷戀,讓她受苦,讓她拆牆自個兒爬出來,讓她嘗到從未有過的甜蜜且生了雙胞胎,接著買很多本《紅嬰仔》送人。

  最溫暖的回應是,有個讀者在美國結婚生子,初為人母的她沒幫手,必須獨力育嬰。她住的城市冬季漫長,窗外總是飄雪,窗內只有她與嬰啼。驚恐伴隨寂寞,漸漸腐蝕她的心。有一天,一個航空包裹來到她手上,拆開,是《紅嬰仔》。厚厚的中文字,首先安慰了她的眼睛,書名直接了當,立刻與床上那軟綿綿的嬰兒聯結起來,書裡每一段每一篇寫的都是她現在的處境,好像為她量身訂做一般。她快速讀一遍,心裡踏實了,立刻把這書升級為床頭書慢慢細看,跟尿片奶粉筆記本放一起,陪在身邊。

  轉述這段故事的人,真誠地謝謝我寫出《紅嬰仔》時,我不禁笑了起來,遙想那本書書頁一定沾了溢奶味、屎尿味、藥水味、淚漬,見證生命總是朝向壯大,而且越來越重。我的文字竟然攙扶一個異國遊子走過既驚險又壯麗的人生路段,對作家而言,這是何等豐厚的精神酬報。然而,每個字像嬰兒手指抓住我的心的回應,卻是一個叫霈澄的台大男生寫的。我在講台上與他們結下散文課緣分,他總是溫文儒雅地坐在離講桌很近的位置,固定地,成為那一年我一站上講台就看到的熟面孔,給我安全感。兩年後有一天,他發了一封e-mail給我。

  敬愛的簡媜老師︰

  日安。我是散文黃埔一班的霈澄,自從一年多前上完最後一堂課,我的生活一日比一日忙碌,但也豐富,心裡有時候也會想:老師是否過得好,還有姚頭丸弟弟,師丈姚同學,希望他們也都好。

  我本來也打算考完研究所寄這封信給老師的,不只是學生的問候,而是來自兩個讀者的致意。

  一個是六年前身穿卡其制服的我,那是升高三的酷暑,也是我母親離開人世的涼夜。正值暑假,每天我在教室自習到十點,便會到操場上跑個五圈,讓星河在我的頭上流轉,讓月亮躲在雲裡,時而在我前方,時而在我腦後,時而在我身體疲憊、頭腦發脹、胸口苦悶、心房空洞的正上方兀自照耀著。此刻我所能記憶的那個夏天,很少很少,只記得曾經在滿月之下雙手拳握,祈禱母親可以安息自在;想要流眼淚的時候,不只要躲在人後,也傻傻地避著月亮,因為我相信母親可以透過月亮看見我,而我不願意她見到我流淚。在她生病的時候,我曾擦過她的眼淚,所以我知道為摯愛的人拭淚要用世間上最輕柔的動作,也是最不捨的,我們彼此的約定就是要捨得啊!那麼若是一個母親見到孩子在流淚卻連拭淚都無法做到時,豈不是更不捨?

  那一個暑假我另外記得的事情,便是每天晚上跑完步,回到宿舍盥洗後可以讓自己翻著您寫的《紅嬰仔》,好好品嘗,好好咀嚼,好好嘆息。只有在看這本書的時刻,我願意記得自己是個人子,我願意回到親與子的望遠鏡中看待我過去的人生,想像著十幾年前我的母親與父親,如何看待我的來到,如何細細照料我。看完您寫的險象環生的生產過程,我彷彿也見到自己安安穩穩躺在母親懷裡時她眼角帶淚的微笑;看到嬰兒的多病與父母的多憂,我也想起自己從小的過敏性鼻炎,好像母親的白髮與父親的皺紋是我一個噴嚏一個噴嚏吹打出來的。那些習俗,那些偏方,那些一個傳統台灣大家庭小嬰兒該享過的關懷與愛,我都受過;一個正常小頑童該給予他們的不合理、任性、麻煩、擔憂,我也不吝惜地給過。閱讀《紅嬰仔》後,我才認真回溯,明白我們的生命從我來到世間的那刻起,就已經緊緊交融,直到其中一方離開為止。這段回憶一直沉在我的心裡,即使在上您的課時,我坐在第一排,依然拙於和您說我讀您作品的這些感觸。

  另一個要與您致意的讀者,老師想必已經猜到,那就是現在的我。但您可能沒有猜到的是,生命暗途中,再次於我將熄盡的燈杯裡添加新油的善意,也是來自於《紅嬰仔》。是的,這六年來我其實未曾再看過它,那本書與又黑又涼、有月光有蟬噪的夏夜,一起被我繫在記憶裡操場旁那株欖仁樹上。隨著我上大學,閱讀了其他各式各樣古今中外的書籍,高中讀的書也沒有帶到大學的宿舍裡。只有一次,我請父親來台北開會時幫我從家裡書櫃中帶一本您的著作給我,其實是因為研究所考試有一科作文,我希望能重溫老師您的書,但我並未與父親說要哪一本,隨他在十餘本書中挑選,就是如此巧合,當我看到他拿著《紅嬰仔》給我時,我的心緊了一下;高中那段歲月我自然沒有與父親說過,可他挑了《紅嬰仔》。那時的我,除了是考生,有清清楚楚的高牆等我去擊破之外,更大卻無形的黑影早已經將牆下的我給罩住,隱隱約約我知道,考驗我的,絕不是眼前可見的研究所考試。

  那是我心裡一直忽略的聲音,是我辜負許久的聲音,到它已經無法忍受決定與我為敵的聲音。我變得不快樂了,甚至有時難以集中注意力,獨自一人時,常處於低潮。接著便是失眠與身體失調,有兩個禮拜我吃任何東西都是苦的,彷彿天人五衰的警告。我只知道「我」想要改變,正在找尋自己,我開始敏感地留意自己的心念,不放過身體與生命可能要告訴我的任何訊息,關於我的未來,關於我的情感。

  那一晚,我無意間拿起父親幫我帶來的《紅嬰仔》,從第一頁開始翻閱,事隔六年的我,事隔六年的眼睛,事隔六年的心靈,書中一字一句給了我不同的意義。當我站在這個青黃不接曖昧不已的叉路口,接下來該要登山,還是臨水?我聽到了那個聲音,被我忽視多年的聲音:「我想要一個家。」是的,如此簡單的一句話,不過是自己想與自己分享的一種渴求,我卻不曾這麼真切地聽見過。從十四歲一個人到台北來念書,經過家裡的變故後,練就自我生活的能力,培養思考、學習、自律及關心身旁的人事物,但我是多麼久沒有活在一個家裡。重讀《紅嬰仔》,我才明白自己對家庭有著很深很深的眷戀,八年前遺失的東西,如今我開始去找,雖然還有許多的問題等待我去解決,不過我慶幸自己往內心又走近一步了,彷彿找到了那個與自己玩捉迷藏的少年,走近他,擁抱他,和他說:至少有我陪你。

  親愛的簡老師,兩個讀者都是我,兩次拯救我,或說解放我的皆是《紅嬰仔》,很感謝您為姚頭丸弟弟寫下這本紀念,兩次在我生命河流遇到坑洞,打轉滯留的關頭,為我衝破泥石,翻出新土。我知道自己又可以往前流去,一路上有您的書相伴,千里長途奔向海,我有更多的力量。由衷地感謝您。……
 
  啊!蒼天作證,人子的思念無窮無盡,隱在月光裡的母親怎會不知?

  《紅嬰仔》何等榮幸,兩次被不可思議的手挑中,在那些艱難時刻,成為一個離席母親對她兒子耳語的橋梁,以文字重新編織一條永恆不斷的臍帶,這一端是兒子,那一端是媽媽。

  霈澄,以及所有失去母親懷抱的孩子︰下回想念媽媽時不要躲避月亮,要抬起頭,讓媽媽看到你的臉你的淚,她才能吻你,吹拂你,祝福你,告訴你︰

  隱沒的只是肉身,從生下你的那一刻起,媽媽的心從未遠離。

簡媜 
寫於二零一零年六月十四日

 

 

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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